贫困的本质及干预有效性

本篇文章5953字，读完约15分钟

王小毅

2019年，三位经济学家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因为他们在减贫方面的研究“认可了他们在全球减贫中使用的实验方法。”三位获奖者阿比吉特·班·纳吉(Abigit Ban Naji)、埃丝特·杜弗洛(Esther Duflo)和迈克尔·克莱默(Michael Kramer)通过随机对照试验澄清了许多对贫困的模糊认识，并在科学实验的基础上建立了对扶贫措施有效性的评价。经济学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研究方法的创新。通过使用新的分析工具，人们可以观察和分析以前无法研究的领域，发现以前无法发现的事实。三位获奖者通过使用和推广随机实验的方法，更新了人们对贫困的认识，产生了对贫困和反贫困的新认识。

获得研究方法奖

根据诺贝尔经济学奖委员会的说法，将这一奖项授予上述三人的原因是，他们在扶贫干预方面的随机实验研究极大地提高了我们战胜全球贫困的能力。

贫困是一个全球性问题。世界上仍有7亿穷人无法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每年，超过500万儿童死于各种疾病，因为他们无法获得简单的贫困治疗。反贫困是世界各国的共同目标，联合国和其他国际组织一直把消除贫困作为最重要的工作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各国政府、国际组织和社会慈善机构投入了大量资金，制定了各种扶贫措施。然而，尽管有大量的评估报告，仍然缺乏详细的科学方法来验证这些措施的扶贫效果，哪些措施更好，哪些可能无效。

发展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都试图创新其研究方法，以更好地解释贫困的原因和反贫困政策的效果。然而，这些分析大多集中在宏观领域，难以回应实践中的具体政策需求，如小额信贷是否能够促进贫困地区小微企业的发展。要提高贫困地区的教育质量，首先必须改善贫困地区的教学条件。是雇佣一些临时老师还是把大班分成小班更好？减贫需要具体的政策和措施，具体政策和措施的效果需要认真的科学验证。随机测试方法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这种方法在减贫中的广泛应用被认为改变了发展经济学的方向。

20世纪90年代，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迈克尔·克莱默开始用随机实验来分析扶贫干预的有效性。简单地说，这种方法是将贫困者随机分为两组，一组实施具体的贫困干预手段，另一组不实施具体的干预手段。通过收集长期实验数据，我们可以验证干预手段的有效性，并根据证据提出改进建议。他们最早的研究是在肯尼亚西部地区测试儿童教育和健康干预的有效性。例如，他们发现尽管寄生虫是贫困家庭中危害儿童健康的一个重要原因，但许多父母并不一定接受驱虫药物，那么原因是什么呢？他们的随机实验发现，父母对驱虫药物的价格非常敏感。当驱虫药物免费发放时，75%的家长愿意为孩子使用驱虫药物，而当家庭需要支付40美分时，只有18%的家长愿意使用驱虫药物。这项研究的结果直接导致世界卫生组织调整其关于使用驱虫药物的政策。在新政策中，建议在超过20%的儿童感染寄生虫的地区，应该免费向儿童分发驱虫药物，而不是收费。

然后，阿比吉特·班·纳吉和埃丝特·杜弗洛看到了这种研究方法的有效性。他们在五大洲许多国家的贫困世界度过了15年，调查了贫困人口最集中的18个国家和地区，并出版了一本有影响力的书《贫困的本质》。2003年，成立了阿卜杜勒·拉蒂夫·贾米尔贫困行动实验室，以促进采用随机测试方法来测试社会政策的有效性。现在这种方法已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社会科学家来研究世界各地的各种问题。与我们传统的经济学家的个性化研究不同，他们的实验室在非洲、拉丁美洲、南亚、东南亚、北美和欧洲都设有办公室，从而产生了大量的随机检验结果，对政策的制定和改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不同于传统的发展经济学，在随机实验的政策分析中，大的政策和项目应该被分解成可以通过实验检验的小课题。例如，在扶贫领域，经济学家经常讨论经济发展带来的涓滴效应是否有利于贫困家庭的发展，或者特殊的扶贫政策是否更有利于减贫。大型研究课题很难通过随机实验。核实一下。另一个例子是，贫困是由穷人本身或宏观经济结构造成的，这不能通过随机实验来验证。随机实验通常是更具体的主题。例如，在儿童早期添加维生素是否有助于改善儿童的态度可以通过随机实验来验证。最近，贾米尔贫困行动实验室的一些研究课题清楚地反映了他们的研究课题的特点。例如，在农业领域，他们对尼日尔的2880名农民进行了一项比较试验，分析“雨水收集能帮助小农摆脱贫困并致富吗？”他们还将对埃及的1000名借款人进行随机实验，分析增加小额贷款是否能促进经济发展。他们的研究还包括在菲律宾对569人进行的随机试验，以测试“培训是否能让诚实和有能力的年轻人更愿意竞选公职”？

从这些问题的提出和研究方法的设计可以看出，随机实验与传统的发展经济学研究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些问题必须是具体的，可以通过随机实验来检验；为了获得客观数据，在数据收集中应进行随机比较实验。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研究者只关注这些碎片的实验，而不关注理论问题。在他们的研究中，正是通过大量看似零散的研究，对贫困做出了新的理论解释，并得出了一般性结论。为了总结零碎实验的一般规律，我们经常要经历几个阶段。首先是特定领域的随机实验。在获得实验结果后，我们将扩大本次实验的范围，观察不同外界条件下的实验结果，并在比较不同地方的实验结果后做出理论解释。

经过20年的不断发展和完善，随机实验的方法已经从小规模实验发展到一系列研究，客观地解释了贫困的机理，对完善扶贫政策和手段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几个重要领域

随机试验被广泛用于贫困和政策研究，覆盖范围很广。然而，根据诺贝尔经济奖委员会的说法，他们的研究在教育、健康、行为偏好、性别、政治和信贷等与减贫密切相关的领域取得了突出的成果。

所有的扶贫理论都承认，改善贫困地区的教育是解决贫困问题的根本政策，但如何改善贫困地区的教育是最有效的，这不仅对学生帮助最大，而且使扶贫资金发挥最佳作用。通过随机实验对贫困地区的教育进行了100多项研究，涉及到许多教育问题，如向贫困学生提供更多的教科书是否有助于提高学生的成绩，如何聘请更多的合同制教师来增加师生之间的互动，缩小班级规模是否能提高教学质量，改善学生的健康状况是否能提高入学率和降低辍学率。

这些研究得出了一些不同于日常想象的结论。例如，贫困地区的学生通常没有足够的课本，因此增加课本的数量并让更多的学生拥有课本被认为可以提高学生的学习成绩。然而，他们的实验表明，增加人均课本数量只能显著提高学生的学业成绩，而普通学生的学业成绩却没有提高。阿比吉特·班·纳吉(Abigit Ban Naji)和埃丝特·杜弗洛(Esther Duflo)还在校外补习班和计算机辅助学习上进行了实验，发现补习班和计算机辅助学习都在提高学生成绩方面发挥了作用。他们的实验还表明，对于学习能力弱的学生来说，按不同程度进行分组可能是一件好事，关键问题在于教师的教学与学生的学习水平的匹配。他们的实验也证明了教师的努力是提高贫困地区教育质量的关键。例如，他们的实验之一是比较教师有奖金的学校和没有奖金的学校。研究发现，在奖金的鼓励下，教师更加认真，学生的学业成绩也有所提高。

健康是他们更加关注的第二个领域。迈克尔·克莱默首先开始了关于如何促进贫困家庭儿童使用驱虫药物的随机试验研究。这些研究很快扩展到许多与贫困地区健康相关的研究，如如何保护井水卫生以及如何改善贫困地区的卫生服务。

饮用水安全是许多贫困地区面临的一个严重问题。即使有井，许多地方的井水也被人类和动物的粪便和污水污染了。卫生投资具有外部性，大多数学者认为将卫生设施作为公共物品比私人物品发挥更好的作用。迈克尔·克莱默(Michael Kramer)设计的保护井水的实验用客观事实证明，设施可以比私人系统发挥更好的作用，但对于高收入人群来说，私人产权可以鼓励他们增加对油井保护的投资。穷人对价格的敏感度也是他们的研究课题之一。例如，如上所述，免费分发驱虫剂可以使更多的贫困家庭使用驱虫剂。阿比吉特·班·纳吉(Abigit Ban Naji)和埃丝特·杜弗洛(Esther Duflo)还研究了医疗服务对印度接受疫苗的贫困家庭的影响，发现如果医疗服务很差，农村卫生工作者经常不在，农民接受疫苗的比例将非常低。如果有稳定的医疗服务和必要的激励措施，贫困农民接受疫苗的比例可以大大增加。

贫困农民的决策往往不同于非贫困人口的决策，这往往归因于贫困人口的独特文化。然而，这些论点似乎无助于问题的解决，而随机实验的方法可以解释农民行为的原因，进而提出问题的解决方案。例如，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农民很少购买化肥，尽管化肥在提高粮食产量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埃丝特·杜弗洛和迈克尔·克莱默在非洲进行了一项随机实验。一些农民给予大量补贴，而一些农民仅在秋收后给予小幅降价。实验结果表明，当农民在秋收后有钱时，小额补贴可以帮助他们购买更多的化肥，即使在收获季节过后，即使给予大量补贴，农民也很少购买化肥。这表明对农民的补贴不仅要考虑金额，还要考虑何时是最佳时机。随机实验的方法促进了贫困认知和贫困心理的研究，并通过大量实验解释了贫困农民的具体行为与政策供给之间的复杂关系。

此外，还经常研究性别问题和信贷问题。由于小额信贷在孟加拉国取得的成就和小额信贷扶贫创始人尤诺斯获得的诺贝尔和平奖，小额信贷扶贫的方式在许多发展中国家得到了推广，大多数发展中国家高度赞扬了小额信贷的扶贫效果。然而，埃丝特·杜弗洛在印度的两阶段实验并没有提供足够的证据证明小额信贷能够促进穷人，尤其是妇女的创收活动。虽然埃丝特·杜弗洛强调她的研究不能否认小额信贷的作用，因为信贷扶贫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但她的研究仍然可以表明小额信贷扶贫也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

任何政策的制定和改进都需要科学依据，特别是在扶贫领域，这需要政策的具体化。从这个角度看，随机实验为政策的制定和完善提供了科学依据。

理解贫困

也许人们可以看到，随机实验的方法只能解释特定的问题，但当这些问题是根据特定的问题设计的，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框架，并被不同地区的不同研究小组反复实验时，就为重新理解和解释贫困提供了可能，这一点体现在阿比吉特·班·纳吉和埃丝特·杜弗洛所著的《贫困的本质》一书中。

穷人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因为自己的问题而深陷贫困之中。例如，穷人通常被认为是懒惰的，只满足于他们目前的生活，他们不会为了未来的发展而减少他们目前的消费，他们在生活中缺乏计算，他们会乱花钱等等。但是根据这本书的作者所说，“即使这些人很穷，他们在各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穷人和我们有同样的欲望和弱点，他们并不比我们理性多少——相反，因为他们几乎一无所有，我们经常发现穷人在做出选择时非常谨慎:为了生存，他们都需要成为谨慎的经济学家。穷人的一些行为可能会被外界误解为非理性，但对穷人来说，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人们常说贫穷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在大多数情况下，贫困不仅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力，也限制了人们的行为能力。例如，要做出正确的行为选择需要大量的信息，但是大量的信息是穷人所不能接受的。穷人在缺乏足够信息的基础上做出的决定对局外人来说自然是不合理的。

如果我们想了解穷人的决策和生活，就必须深入穷人的生活世界，了解他们在特定生活场景中的生活。只有从穷人的角度来看，我们才能理解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忽略的小支出、障碍和错误对穷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生太多孩子通常被认为是贫穷的一个重要原因。贫困家庭越多，他们的孩子就越多，而孩子越多导致教育和医疗的短缺，从而导致更深的贫困，导致贫困的循环。然而，从穷人的角度来看，问题可能不同。穷人将来会面临更多的风险，包括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风险和父母衰老的风险。更多的孩子可以分担这些风险。事实上，多生孩子和贫困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因为多生孩子不仅会因为资源不足而导致贫困，还会因为孩子相互支持而摆脱贫困。作者收集了许多实验研究，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多生孩子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贫困。

提交人不反对节育，但根据提交人的分析，节育是一项复杂的活动，既需要良好的公共卫生服务，又需要建立两性平等关系。良好的公共服务不仅限于提供避孕措施，还包括卫生人员的定期访问。在家庭中，男性倾向于多生孩子，而贫困家庭中的女性选择能力较弱，因此提高女性地位也有助于降低生育率。

许多被认为是贫穷原因的行为可能是贫穷的结果。例如，如果穷人不储蓄，可能不是穷人没有储蓄的欲望，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储蓄的能力，他们永远不能存足够的钱来投资或改善他们的生活，然后他们会立即花掉他们的钱。如果他们对生活有希望，他们可能会增加储蓄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说，理解贫困就是理解穷人行为的社会原因，这些行为构成了反贫困的障碍，而反贫困的目标可以通过消除这些障碍来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系统的随机实验帮助我们改变了对贫困的理解。

中国扶贫经验的具体化

从穷人的角度理解贫困，通过系统的随机实验检验政策效果，在科学的基础上完善扶贫政策，这一发展经济学的创新对于理解中国的扶贫经验，完善扶贫政策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首先，需要从微观角度理解和解释中国的减贫经验。中国扶贫的实现不仅需要宏观的顶层设计，还需要微观层面的具体实施。微观层面的制度设计和经验解读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扶贫的成就和经验，也能更好地讲述中国扶贫的故事。

当衣食仍然难以解决时，大多数穷人很难考虑长远利益。因此，穷人往往更愿意让他们的孩子辍学去工作，因为工作的收入可以满足穷人目前的现金需求。然而，中国采取了全面的减贫措施，不仅为贫困家庭提供就业和工业发展机会，而且强制要求贫困家庭的子女上学。综合措施产生了良好的减贫效果，从而使贫困家庭完全摆脱贫困成为可能。但是我们缺乏系统的实验数据来支持这些结论。另一个例子是中国光伏发电与减贫之间的创新联系，从而为贫困家庭提供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在获得稳定的收入来源后，贫困农民的生产生活行为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也缺乏系统的数据来解释他们的变化。

其次，随机实验的方法可以帮助我们改进政策设计。准确的扶贫已经进入了关键的一年。2020年后，中国的扶贫工作将从解决绝对贫困问题转向解决相对贫困问题。在这个时期，特别需要精心的政策设计。解决好政策设计是随机实验的优势。宏观顶层设计完成后，需要不断完善政策设计，以取得更好的扶贫效果。随机试验方法已被引入中国，并应用于扶贫政策，尤其是儿童扶贫政策的评估，取得了良好的经验，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推广。

农村绝对贫困问题解决后，中国将面临更为复杂的相对贫困和城市贫困问题。具体而详细的随机测试方法将有助于加深对贫困的理解，制定更有针对性的政策和措施。

(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农村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主任)